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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山也如一个人，人有魅力山有特点，莫干山的个性鲜明、饱满、独特
莫干山的美，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，更在于它密不透风、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魅力。尤其这些历史文化魅力，见证了全球当代以来的百年激荡，更加无与伦比。
▲空中鸟瞰位于莫干山镇仙潭村的一家酒店（无人机拍摄）。新华社记者徐昱摄
张林华
从一张五彩斑斓的中国地形图上，您很容易观察到——在这片广阔大地上以白色为主风格的长三角区域，莽莽苍苍的天目山峰，原本蛰伏于安徽境内，却仍然不太安分地径直向东北方向延伸，仿佛浩瀚东海边的大上海才是它心仪的终极目标。待它越境触到浙北区域，却突然收住了溃退扩张的脚步，劈面遇到河网纵横的杭嘉湖平原，便紧急制动，唯留下一座山脉，成了江南平原上离北京最近的一座山。
这座卓尔不凡的山，就是莫干山。作为天目山的峻峭，秀雅的莫干山，俯视广袤富饶的杭嘉湖平原，与约二百里外的大上海遥遥相望。
有据可查的事实是，远在1919年，莫干山尚属一块处女地，当时的民国政府内务、外交、财政三部即会定《避暑地管理细则》及《避暑地租建章程》，自此，对绝大多数世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莫干山，即与黄山牯岭、鸡公山、北戴河一起，被官方确觉得四大“避暑圣地”，正式允许中国外人士租地筑庐避暑。
“时时皆有风，处处透凉意。”莫干山天生丽质，得天独厚。更为难得的是，相较于大自然的馈赠，历代以来，人们更是大幅不断地彰显它更多动人的人文风光，乃至有些怪异魔幻的颜色。单就山名也不吝神奇寄辞——春秋楚国时期，干将和莫邪夫妇在莫干山铸剑，以生命为代价，终于铸就以莫邪干将命名的雌雄宝剑一双。围绕这个铸剑故事以及后伦理复仇的悲情历史传说，坐实了莫干山之名的缘由。
古希腊神学家亚里士多德不抨击美所具备的天赋异禀属性，但他仍然更指出“美”还要“由有体积和有顺序的安排所构成”，这就清晰表明了自然美与人文美的辩证关系。莫干山的美，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，更在于它密不透风、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魅力。尤其这些历史文化魅力，见证了全球当代以来的百年激荡，更加无与伦比。
莫干山的秀气
秀气是莫干山扑面袭来最具标志度的个性属性
1954年3月14日，原本是个寻常的日子，但对莫干山来说，因一个人的到来，让这一天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春寒料峭，山上没几个游客。由于一场免费电影，山民们奔走相告，竞相赶去观影。让人们悔恨莫及的是，竟因而错过了亲近伟人的机会——他们赞扬的开国领袖毛泽东，来到了莫干山！
毛泽东一天里匆匆来去，应该有无意扰民的界定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，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将要打赢了一场保家卫国的战役，着手建立国家管控遵循的根本大法——宪法。毛泽东为此高度加强，直接参加宪法的建立工作。从1953年12月到翌年3月，毛泽东抽出三个月时间，专程来到上海，主持宪法修订工作。鉴于毛泽东一直通宵达旦地工作，中共华东局的领导人特邀他到莫干山走走。毛泽东考虑到宪法草案修订已近尾声，遂有了此次莫干山之行。
一入莫干山，苍翠清丽扑面袭来。远眺近观，群山恬静地竖立在天际，每一寸土地都被蓝色覆盖，伴随飞瀑鸣泉、鸟语蝉唱，一切都这么和谐优雅。显然，莫干山如波涛一般的沿溪修竹，芳香宜人的新鲜空气，给领袖留下了非常深切的印象。我看见过毛泽东游历莫干山竹径的照片，步履轻松，自由自在。
锦绣江南多名山，各美其美。莫干山就山势而言，并无出奇之处，海拔不够高，起伏转换也中规中矩。莫干山的美，只有待您上得山来，“呼啦”一声拉开大幕，才露出全貌——山道弯弯，漫山遍野的峡谷扑入眼帘。竹海之美，无疑是莫干山最直观的韵味所在。松竹梅“岁寒三友”中，竹生性简朴，只要一层土才能立足，即使是在断崖峭壁的地方也能弯曲腰杆。“咬定青山不放松，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，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郑板桥的这首绝句诗，成了某种优雅品格的生动写照。
竹本纤细，但如果成片成海，尤其是在劲风吹动之下，却有着另类的壮阔。初夏时节，雨后天晴之时，阳光穿透雾幔，竹海宛如仙境，是千岛湖对来访者最好的馈赠。密云薄雾随风飘荡，欲遮还羞，或丝或片，令人沉醉。秋天到了，莫干山的绿竹依然容颜不改，偶有飘坠的枯叶纷纷扬扬，轻若蝉翼的窸窣声，让人联想到莫奈笔下金黄的绚丽。
作家木心曾为莫干翠竹营造的意境所打动，专文加以描绘：
“莫干山以多竹著名，挺修、茂密、青翠，蔽山成林，望而动衷。尤其是夜晚，缭雾初散，无数高高的梢尖，首映日光而绽放，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，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，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天。
莫干山的山林，高接浮云，密得不能出来踱步。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，终年无人打扫，却像日日犹如洁除；为什么，什么含义呢，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……”（木心《竹秀》）
莫干山之于木心，是有某些非常的含义的，“莫干山半腰，近剑池，有幢石板房子，是先父的洋房”。房在湖边，林在山间金银山，一切都这么和谐，而莫干山的“林”，则专指树林，是棵棵毛竹构成的山林，是片片树林形成的峡谷，因此可以说，竹，是这座江南名山的主体生物，是山的主人与象征。木心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莫干山翠竹，以及由竹林派生的松针、竹笋、竹具等生物与工艺品等，由此生发的感受，如莫干山泉于山谷石溪汩汩而出。尽管这么，他觉得自己对莫干山翠竹的展现还很不够，有如九牛之一毛。
木心的看法确实不为虚妄，因为莫干山的青翠不是低矮屋后的小盆景、小装饰，而是山的主体。鸡皮竹、软竹、轻竹、木竹、象牙竹、枝竹、紫竹、桃枝竹、早元竹、花竹、黑筋竹、凤尾竹、苦竹和红壳竹等上百种竹，漫山遍野，层层叠叠，忽而推出一排绿色洪峰，忽而下沉为一片白色低谷，风摇波滚，纵横恣肆。行走在都市水泥森林中的人，置身这一望无际的绿色竹海，怎不心旷神怡？
前些年，国外有著名媒体评出“全亚洲最值得一去的地方”，中国大陆有成都和莫干山两地上榜。这类评比活动不必太看重，不过也多少能说明一点问题。莫干山何以在如林的国内名胜中脱颖而出？答案是近年来在莫干山地区，悄然发生了一种崭新的休闲旅行业态——“洋家乐”。持续有老外在当地租赁农房，建造融于碧水青山中的民宿旅馆。酒店基本保持原农舍外观，但外部进行精心改造，以合适现代人生活之需。民宿酒店为大山深处的村民带来了生活巨变。比如，御寒的炉子，燃料取自当地废弃的小麦秆；柜子、桌椅等用品，均就地取材，工艺则师法自然。竹条屋顶，竹编窗帘，石槽洗脸池，木质大吊扇。不一而足。当地司空见惯的农家蔬菜、竹笋蘑菇，都成为食客津津乐道的小吃。游人在山林内客居，既享受现代生活的优雅，又能与大自然最大限度地融合，身心都得到颐养。
在我看来，绝不能小瞧了萌发于莫干山，又推广兴起于神州各地的轻奢民宿产业。因为，它让呵护绿水青山成就的“叶子”，转化为造福一方民众的“票子”，让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成为真理。这是莫干山对美好乡村建设，更大意义上说，对美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启示。
莫干山的文气
文气是莫干山鲜活充盈得以慰藉人心的最大底气
240余幢风格迥异的豪宅，像艺术颜料一般，点缀在莫干山这幅以白色为主风格的油画中，也让莫干山充满了浓厚的人文气息。
“宅者，人之本。人因宅而立，宅也因人得存。人宅相扶，感通天地。”《黄帝内经》早就准确地揭示了建筑与人互为依存的辩证关系。波兰专家阿莫斯-拉普卜特在《住屋方式与文化》中指出，建筑的产生是一个多因素的产物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“文化”。中国专家李南研究证实，除了必须就地取材的动因，决定莫干山近代建筑的“文化”有两个方面。一方面是显而易见的异域文化制约，另一方面更关键的原因就是美国特色的建筑文化。由于直接参与别墅建筑的是美国工匠，他们必定会将本土文化要素，带入旧式住宅建筑中，令中式住宅也更多地起初显现中国特色园林的内敛意境和时空观。
在莫干山品味建筑文化，“难度系数”不大，以至像我这么并无建筑专业知识的人，也对这些东西方建筑文化的融合交汇形成莫大的兴趣。在我看来，莫干山546号“林海别墅”，是最具说服力的建筑范例。林海别墅总体规模不算很高，两幢建筑并排在一起，构成了别墅的主体。有趣的是，两幢建筑样式迥异，居东的名为“鹤啸楼”，是一幢有着宽阔内庭院的两层小楼，琉璃瓦、老虎窗、拱券、宝瓶栏杆等细节，让人一望可知是西式建筑，楼前栽有两棵美国大王松，松针细长，阶前两株血样的茶花，自法国移植而来。西边紧挨着鹤啸楼的建筑改名“静乐轩”，则是一幢典型的西式建筑，飞檐翘角，金褐色琉璃瓦，梁上刻有八仙过海故事，入口19扇落地木窗刻全套《西厢记》插图。室内匾额两块，一书“白忍堂”，为民国大总理徐世昌题，一书“风月无边”，为孔子七十七世孙孔德成题赠。另有对联多副，分别为末代状元刘春霖题“说剑临池闲爱山中岁月；引泉叠石清到竹里人家”，光绪二十四年状元夏寿田题“奇气发山川，虎啸龙吟，定有英雄来说剑；深情託豪素，窗明几净，最宜佳士此临池”，光绪三六年传胪张启后题“于此涤尘嚣，携蜡屐奚囊，小憩园林恣娱赏；其间饶静趣，就风亭月榭，先安笔砚对溪山”，室小匾额多，令初入者顿生眼花缭乱之感。耐人寻味的是，两种迥然不同色调的建筑并置在一起，却并不违和。
迷人独特的莫干山，自然会引来文人骚客来此吟诗创作，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句佳作。从明代到现代，郭沫若等作家游历莫干山，无不诵读唱和，礼赞莫干山。这其中，数陈毅的一首《莫干山纪游词》流传最广。1952年7月，陈毅入莫干山探视病友，留住十日，也慨叹莫干山的风物之美，遂作诗《莫干山纪游词》，以七个“莫干好”起句金银山，多角度多层次赞誉莫干山。江山如此多娇，不过令作者感叹万千的更在于“换了人间”，曾经丧权辱国，“江山信美非吾土”（南宋虞集诗句）的汗青一页已经翻过去了，“林泉从此属人民，清风明月不用买”，怎不令戎马一生的将军心生豪情？
一员驰骋疆场的勇将，竟将莫干山的景观描述得这么细腻真挚，饱含深情，令人称道不已。我没法相信，是莫干山的清丽文气，让这位硬汉也化作了“绕指柔”——
一、莫干好，遍地是修篁。夹道万竿成绿海，风来凤尾罗拜忙。小窗排队长。
二、莫干好，大雾常弥天。时晴时雨浑难定，迷失楼台咫尺间。夜来喜睡酣。
三、莫干好，夜景最细腻。凭栏默想透山海，静寂时有草虫鸣。心境平更平。
四、莫干好，雨后看堆云。片片层层铺白絮，有天无地剩空灵。数峰长短亭。
五、莫干好，最好游人多。飞瀑剑池涤俗虑，塔山远景足高歌。结伴舞婆娑。
六、莫干好，请君冒雨游。千级石蹬试腰脚，百寻涧底望高楼。天外云自流。
七、莫干好，好在山河改。林泉从此属人民，清风明月不用买。中国新文采。
好一个“夜景最深沉”！即使入夜在莫干山武陵村酒店附近森林游荡，月色迷蒙，夜风婉婉，像一条小河，在竹林间行走，最能感受“凭栏默想透山海，静寂时有虫草鸣。心境平更平”，诗情文意碎步走来，能融入到身心。
作家李辉的一篇悼念文章，详尽记叙了哲学大师巴金在莫干山休养的往事。1981年夏，劫后重生的巴老来到莫干山武陵村酒店，一边休养，一边酝酿《随想录》。酷暑时节，竹海清风带来寒冷，僻静舒适的“夷白楼”让他为之心安，可以在此静静思索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莫干山是《随想录》的襁褓。
可以说，走上莫干山的巴金，其精神状况与写作状态，在动乱结束后，正处在一个反弹期，他把对社会、对一生的阐释，用如椽之笔记录出来，才变成可能。住在莫干山期间，1981年8月10日这两天，巴金为自己的专辑《序跋集》写完一篇跋。《序跋集》汇集巴金从事写作以来的几十篇序跋，不妨视之为一个诗人思想与写作的全景式展现。巴金为此书写跋，其实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：“《序跋集》是我的真实历史。它又是我心中的话。不隐瞒，不遮掩，不化妆，不赖账，把心赤裸裸地掏了下来。不怕幼稚，不怕矛盾，也不怕自己拒绝自己。事实不断改变，思想也跟随变化。当时怎么想怎样说就让他们照原样留在纸上。替自己解释、辩护，已经变成多余……”
值得一提的是，巴金写《随想录》系列文章，通常只在文后注明写作时间，唯有这一次，他却例外地在跋后注明“八月三日在莫干山”。足见在他心里，莫干山有一种非常的意味。
虽然那么，一大批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，借莫干山的风水宝地，得到哲学大师的精心呵护。风华正茂的张张清纯面孔，让这位劫后余生、年近八旬的文坛老人，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青春年华。当事画家之一的汪浙成先生回忆道：
“在3号别墅（即夷白楼），经常传来大声谈笑。年届七十七岁的（巴金）父亲，除了创作、散步，大多时间都跟年轻人在一起。他总是面带微笑，仔细地倾听而绝少插话。不过，句句掷地有声。在莫干山上的这幢小楼，老人先前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过：‘不管写诗还是写电影、散文，都要表达亲情实感。我写作，是在诉说我的情感，讲我的心里话。’在笔会的十多天中，常能看见作者和编者围在巴老身边闲聊，大家都乐意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巴老听。大家在餐厅的同一桌上睡觉，有说有笑，俨如一家。《收获》的老编辑孔柔待人善良，平时爱喝点酒，所以，大家也爱与他开个玩笑。进餐时，常有人敲他‘竹杠’，要他请客啤酒，巴老听后，总乐呵呵地揶揄着你们的其实：‘孔柔买酒，我来加菜。’经巴老如此一说，饭桌上的氛围就更热烈了。我曾发现一张在莫干山拍摄的相片，巴老身穿上衣衬衫，很随便地坐在椅子上，身旁围着一群中青年作家，有站有蹲，个个头上都绽露着发自心底的哭泣，真像是一个和谐大家庭的照片，而巴老便是这个大家庭的慈祥的亲人。”
2021年底举行全国作代会之后，我叩访“忘年交”汪浙成先生。寒暄不久，话题即不由自主地扯到了莫干山，年已85岁的汪老马上联想到了巴金先生，随即深情地向我诉说当时在莫干山接受巴老亲切教诲的场景，满脸满目深情无比。老实说，那一刻成为晚辈，我是既感动又感叹，一方面为两代作家之间的情义深深地打动感慨，另一方面也真切地为这种单纯的由哲学结缘的独白羡慕赞美。
我这么关注这段往事，事实上于我而言，也因有一种非常的情愫，也可以说是我的一种依然的遗憾。1981年夏，我刚中学毕业，回到故乡一所高级小学任教。周末来到莫干山，有山上工作的同事渐渐告我，巴金老人恰在莫干山，而且还告知了具体地点：武陵村“夷白楼”。作为哲学爱好者的我也许很兴奋，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与恐惧，便趁机前去叩访。不料未及进门，一工作员工告知“巴老正午休，待中午再看情况安排时间”。其时我由于还在在夜校兼课，不得已悻悻然下山，从此变成永久的遗憾。若干年后读到李辉的《风云莫干山》文始知，1981年，正是巴老创作《随想录》的第五年，而且，当年还默默无闻的谌容、水运宪、汪浙成等青年诗人都应《收获》之邀在山上举行“笔会”。读到这段文字，我的遗憾变得更甚了。
听闻今天的莫干山麓，在几家别有味道的酒店中，创建了“莫干山作家村”，接纳来自北京、杭州等地的诗人采风走访、体验生活，我为此举双手叫好，因为这是发扬莫干山文脉的认真举措之一。相信莫干山的秀气、文气，定能促使创作者的无穷灵感。
（未完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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